心里有火
| □ 王春鳴 |
新年里陪父親去了一趟殯儀館,送別他同年的朋友,父親擬了一幅長長的挽聯,在白紙上寫下來,微微顫抖,一筆一劃,一字一頓。寫完,又到靈前默默地站了一會兒。我在一旁,感到不安和恐懼,什么話也說不出來。從前,喜歡在春陽里一遍遍聽肖邦的《葬禮進行曲》,八度音用附點音符平靜地推進,低音上的顫音也是至死方休的唯美,原來,那一種灰燼般的追憶和安寧,都是騙人的。曾經有個人告訴我,他有緣見到火化之后的家人,先是一層薄薄的人形的白灰,然后只取一捧出來,帶回去祭奠。我此時想起來,又不敢深入那種想象。
葬禮回來,才發現新年里過世的人很多,開著車,一路上都有在寒風里飛舞的紙錢和黃草紙。不知道怎么想起木心的一句話:“昨夜有人送我歸來,前面的持火把,后面的吹笛。”寥寥數字說了個千言萬語的場景,火和音樂照亮的逆旅。
小時候家在鄉下,滿眼都是萬物生長,爺爺奶奶都是土葬的,火,無關生死。曖曖遠人村,依依墟里煙,炊煙下面就是火,很香很美好。晚上有時會停電,看籬落呼燈,世間兒女,我也在其中。天黑透,火聚攏在燈上,我總是右手執燈盞,左手攏著火走向床榻,手心里一小簇火苗隨風晃動,黑色的影子被一點點火苗引得很大,吹熄燈盞之后,一身都是月光,我那時覺得,月光是冷的火。
我當然也擅長流淚,但還是覺得,用火來發脾氣是最過癮的,我在心里養了一團烈火,春去秋來呼吸滾燙,眼神明亮地長大。它優雅如行板,野蠻又溫柔,像一匹滾燙的絲綢,紛披搖曳,做了我靈魂的底色。
想不通的事情總是有很多,那個幼小而無力的我,經常獨自呆在灶下,用一團團油菜秸,把鐵鍋里冰涼的井水燒得沸騰。嗶啵作響的火和小聲嘟嚕的水,像一個隱喻,我并沒有明白什么,只是平靜了許多。也有些時候是突然發怒,我懷揣一盒紅頭火柴沿河疾走,蘆葦和野草雜亂倒伏,河水四散奔流。我單憑引燃一根草莖,就制造出一大片又優美又危險的景象。火燒到水邊慢慢熄滅了,我的鼻息里還是火柴引燃時奇異的紅磷的味道。
終于我覺得我小小的痛苦,匹配不上那么大的場景,我退回方寸之間,寫了日記再把它一頁頁燒掉,以此度過難捱的冰涼的青春期。百轉千回的憂歡像前奏一樣引燃,又溫柔地化作灰燼,高潮瞬間消失。這些,都和后來聽到的音樂沒有兩樣。
與火對視那么多年,早就知道它也是有旋律的,初戀時在情人的書房里,第一次聽到肖邦,好像是魯賓斯坦演奏的《降E大調夜曲》吧,那長長的旋律線,就像一支火把在黑暗里綿延而去,行云流水靈光乍現。“玫瑰掛滿了露珠,天空閃耀著星光,只聽到夜鶯在歌唱。它的歌聲多清脆,在樹林和田野回蕩……”這是斯坦霍夫為此曲填的詞。肖邦平時喜歡在陰暗的房子里,點一根蠟燭,在幽靜的火爐邊彈鋼琴,那,也許是音樂最浪漫的樣子,也是火最浪漫的時刻。而我心懷的那團火,從那以后,也由洶涌轉為蜿蜒,一邊是華彩的變奏在燃燒,一邊是火星像散和弦般紛繁漫漶。
昔年曾在三余鎮一個小寺廟的書架上,信手翻到《佛說四十二章經》,有一頁上說:“愛欲之人,猶如執炬。逆風而行,必有燒手之患。”那時我真的不在乎倒拎火把,逆風而行。誰說他沒有欲望,我是不信的。生命就是被繽紛欲望裹挾著,不斷地燃起和熄滅,從愛到死,有憂有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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