讓我回憶一下小時候的冬天
| □ 李 曉 |
有個中年男人說,他在冬天的夜里,常常夢見小時候的冬天,尿了床,把一床本身還沒焐熱的被子,打濕得冰涼冰涼的。這個男人還對我說,小時候的冬天,他害怕回憶,可回憶卻常常追逐著他,這人啊,總是欠著歲月里的債。
老項來自東北,說起他13歲那年的冬天,他哭了,孩子一樣大哭。那年冬天,奶奶見他長了凍瘡,去山上砍柴生火,從山崖上跌落,奶奶的命,就在那個冬天戛然而止。
我也回憶著那些年冬天的陰云密布下,一個小山村里的瑟縮少年。我再不打撈,那些鄉下的冬天,或許就草一樣在記憶里發黃了,老成了灰。
那個孩子睡了一晚上,腿還蜷縮著,盡管穿著棉褲,被窩里還是涼的,腳還是涼的。屋外寒風正刮,雪撲簌簌地下。一團滾動的云里面,不知道埋著多少雪。
早晨起來,木窗咿呀一聲吹開。起床時,他才發現自己尿了褲子。在夢里到處找廁所,迷迷糊糊感覺是一個土坑,汩汩地尿出來,恍惚看見騰起一股白煙。
推開門,好大的雪。冬日里水瘦山寒的大地,蓋上了厚厚棉被,顯得浮腫。青瓦房上,壓著雪。母親好像聽見房梁也在響動了,嘀咕著,該不會把房子壓垮了吧。
少年夾著濕透了的棉褲,躡手躡腳地走。母親在柴灶前的炊煙里咳嗽,偶爾抬起頭,看一眼一口大鐵鍋里煮的豬食,一口小鍋里,煮著紅薯稀飯。他坐上了桌,埋頭呼嚕嚕喝稀飯。母親抽了抽鼻子,聞見了一股尿臊味?!鞍?,娃娃,你又尿床了?!蹦菚r尿床,是肚子里的油水太少了,膀胱里的尿總是尿不凈,像而今一個腎不好的中年男人老孫,半夜起來幾次小解,坐在黑暗里嘆氣。
母親生好一個木火爐,里面是一個盆子,盆子里有木炭。蹲坐在有木格子的火爐上面,讓火把棉褲烤干。冒出一絲絲細微的白煙,一股尿臊味又騰起來。爺爺來了,吧嗒著旱煙,一雙手凍得有了裂口,那是冬天里的凍瘡,鄉下人幾乎都有的。少年把火爐讓開,讓爺爺把手放在上面烤。有一次,他看見爺爺雙手在爐子上烤著火,凍瘡裂開,流出了血。他跑到屋子里,順手從破了洞的棉被里,扯出一團棉花,遞給爺爺,把手包上,止住了血。
記得還有一次,他坐在木火爐上遐想,直到把棉褲烤熱,冒起了煙。那一次,他在遐想,爐子里燉著一只雞,咕嘟咕嘟地響。
還是母親最懂得孩子的心。是一個冬天的夜晚,他已睡了,母親幾次掩上被風掀開的木門,又用一根木棒頂上。母親來喚他了:“娃,快起來,快起來?!惫?,是肉啊,野兔肉,放了紅辣椒、花椒、老姜,燒了一個大柴塊,把肉都燉得稀爛了。好香啊,好香,他邊吞邊流口水。后來才知道,母親黃昏去坡上割牛草,看見一只躲閃的野兔,母親撒腿就追,平時看起來孱弱的母親,發了瘋一樣追,野兔居然成了母親的囊中之物。而今,母親老了,佝僂在歲月的墻角。他總想起母親追趕那一只野兔的姿勢,耳邊便有風,呼呼傳來。是風把一個人吹成了這個樣子的。
冬天的早晨,水田里結了冰,在晨光中明晃晃的。少年劃破了一塊冰,撈起一片,側下身子,扔出去,一塊冰,劃過了整個水田。土路上,草上覆蓋著霜,有一次哼著歌走夜路,看花了眼,以為是撒的鹽。
有一個冬天的黃昏,少年不想回家了,他想起了城里一個親戚家,在他家吃的一種蒸肉,入口即爛,香透肺腑。少年坐在山坡石頭上,天黑了,還是不想回家。站起身,冷去的石頭,居然把褲子也粘上了。猛一扯,褲子破了一個窟窿。風呼呼地吹,灌進破了洞的褲管里,他打了一個寒噤,突然看見一團火移動而來,是母親打著火把,來找他了。
我那少年時代的冬天,而今在歲月的天幕上,經過記憶的涂抹,有一絲溫暖的底色閃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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