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記憶中的柳詒徵先生

□ 鄭宗圭
江蘇省歷史學會柳詒徵研究分會秘書長問我,1954年在上海讀大學時,見過柳詒徵先生幾面,能不能回憶一下當時情景,聊了什么,印象如何等。流年似水,70年前的往事值得品味。鮐背之年的我勉力回憶,小女幫忙查找資料,于是有了這篇文章。
1954年9月1日,我從杭州來到上海市滬西中山北路上的華東師范大學,入讀歷史系。當時我岳父曾世榮還在上海,是鐵路局計劃處副處長,住在指江廟路鐵路宿舍。入學不久,我禮拜天去岳父岳母家吃飯,岳父說帶我去見一個人,講我妻子曾靜和小時候住他家的,叫柳翼謀,讓我稱呼他舅公公。飯后我就跟著去了。
在南昌路356號一間平房里,我第一次見到柳詒徵先生。他目光深邃,須髯若神(岳父背后也稱他柳胡子),人瘦瘦的,已經是老人的樣子了,但精神還好。
印象中家里沒有其他人,寒暄問好后,大家坐下來,柳先生問我學校里的情況,課程安排等,我一一作答,有點拘謹。我們進校這一年,華師大接教育部通知,將外文系改為俄文系,撤銷了英文組,大家從零開始,改學俄語,我說了不學英語比較遺憾,又說了當時提倡“學蘇仿蘇”,搞課程改革,歷史系增設了五分制口試,雖沒有宣布取消筆試,但口試后要不要筆試由課任老師自己決定。柳先生聽了,并無評論。我也提起歷史系的老師,如戴家祥、陳旭麓、束世徵等,柳先生聽著,也沒有說什么。接著問了下靜和的工作情況,又聊了一會兒家常。我的感覺,他謹言慎語,對我岳父的態度有點淡淡的,不太客氣。對我的“出現”有點驚訝,對我介紹的學校事情,我的學習情況反應也比較淡然,所以我對柳先生的初次印象是:此公有點高傲。
我們坐了半小時的樣子,起身告別,這時柳先生說他寫張條子,讓我帶回去找他的熟人,華師大中文系的徐震鍔老師。當時我完全不知柳家舅公公柳詒徵先生是國內史學權威,著作等身。岳父沒有告知,靜和也只簡單介紹他曾任江蘇省立國學圖書館館長,而我所在的歷史系,老師們上課時沒有人提過柳詒徵,只知北師大的陳垣,中山大學的陳寅恪,人大的翦伯贊,復旦的周谷城等名人大家。說來慚愧,我身為華師大歷史系本科生,居然不知歷史學家柳詒徵。
后來我也奇怪,第一次見面,柳先生寫便條為我介紹熟人,沒寫給歷史系他的學生束世徵,沒寫給歷史系老友蘇淵雷,而是寫給了中文系他的學生徐震鍔,有點莫名其妙。或許是柳先生的性格使然,亦和那個年代的社會背景相關。
徐震鍔是當代著名學者、詩人和翻譯家。我回校后,拿著柳先生的便條找到徐震鍔老師,去過他家。印象中徐老師家書房很大,我們坐在書房里聊天,可能聊到了古詩詞,我偶爾會作詩,但沒有聊到同為柳先生弟子,畢業于東南大學的束世徵老師,聊的具體內容現在想不起來了,臨別,徐老師讓我多聯系,有事可以去找他,但后來我就沒有再去請教過。后來聽說,華師大劉佛年校長(1957年任華東師大副校長,1978年任校長)寫書,遇到引用古籍的問題會去請教徐震鍔先生。徐先生能夠報出所有引語的出處,不同版本的異同。可我當時沒了解這么多。回想起來,當時中文系的羅玉君(名著《紅與黑》譯者)、費明君等老師都給我們上過課,我還是羅老師“中國文學”課的課代表呢。徐老師沒在歷史系上過課,如果他教我們,可能聯系不會中斷,我也能向他多學點東西,也能早點了解柳先生。
我后來才知道柳先生對岳父的微妙態度,和他的外甥女徐河珍,即曾靜和的生母有關(曾世榮和徐河珍系原配夫婦,河珍媽媽于抗戰時期逃難途中不幸病逝)。之后,靜和來上海探親(我們是1954年 8月結婚的),又帶我去看舅公公及其家人。有一次見面柳先生兒子屺生舅舅和兒媳季雯舅母也在。柳先生讓我倆坐下喝茶,拿出一個糖果盒子,里面有些零食,我沒動手,屺生舅舅就取出幾顆紅棗給我。靜和對舅母印象極好,我也覺得她很和氣,那天大家閑話家常,氣氛融洽。補充一句,我在南京第一次見柳先生女兒定生阿姨時,她也客氣得很,一杯牛奶,兩塊蛋糕,一定讓我吃光,和我聊得挺好。
我在上海讀書期間,究竟見過柳先生幾面,因時間久遠,印象模糊了,至少見過三面,也可能更多,有四五面。
后面見柳先生,記得他的四孫柳曾興在家陪伴二老。那時柳先生看起來羸弱,氣色、精力不如初見,我的這個記憶和定生阿姨編輯的《柳詒徵先生年譜》記錄相符:
1955年七十六歲任上海市文物保管委員會委員。本年體力驟衰,腿軟不良于行,恒家居整理舊稿,偶亦赴文物保管委員會。
后來有一天,曾符弟弟來岳父家做客,天南海北聊天,講到中國歷史學的名人大家時,曾符說“南方有我阿爹(爺爺)柳詒徵,北方有陳垣”,頂級教授“南柳北陳”,我才第一次聽到“南柳北陳”這個說法。岳父后來問我,你聽過這個說法沒有?我說沒聽說過。
教我們古代史的戴家祥老師是王國維的學生,典型民國教授風范,非常自信的一個人,課上批評郭沫若,說他“不識字”的,“不懂甲骨文”,也批評蘇聯專家,認為這些人沒有“真學問”,他課堂上沒有提及過柳詒徵,我竟然也沒有和戴老師面聊過這個話題。我是溫州平陽人,歷史系戴家祥、蘇淵雷兩位老師都是溫州人,我和他倆關系比較親近。
1956年2月,我突然收到柳詒徵先生逝世的訃告郵件,里面有屺生舅舅手寫的幾行文字,讓我一定去參加追悼會。哀傷之余,我當即托上海同學買來一副挽聯,找到蘇淵雷老師,請他代為書寫。蘇老師說自己也去參加追悼會,馬上在辦公室里為我書寫好了。這時我才知道蘇老師和柳先生亦師亦友,詩詞唱和,相交甚深。我托蘇老師寫的挽聯,具體內容忘記了。
我在追悼會上看到,華師大好幾位老師來了。束世徵老師是柳先生的學生,畢業于南京高等師范學校文史地部,據說王伯沆、柳翼謀先生的史才、史識與史德對他影響頗大,從而確立研究中國古代史的決心。追悼會上有多人發言,華師大就有束世徵、李平心、蘇淵雷三位老師上臺。徐震鍔老師也來了,還有一位溫州人,是數學系教授兼副教務長李銳夫。記得主持追悼會的是復旦大學歷史系周谷城先生,他兒子周正楷也是我們歷史系的老師。
可以這么說,1956年3月19日,在上海市文物保管委員會、中國科學院上海分院及上海圖書館聯合舉行的追悼會上,我才對柳詒徵先生學術成就有所了解,現場有不少精彩挽詞。其中一聯總結柳先生一生業績,內容是:
春秋博記,目錄專攻,著述老劬堂,如翁耋壽能臻,續史完成新社會;
作客金陵,避兵蜀道,艱難明大節,此日中樞為一,招魂猶念舊家山。
是為記。
鄭宗圭(1926年12月- ),溫州平陽人,1958年畢業于華東師范大學歷史系,先后在蘇州、湖州的中學里從事高中教學工作。鄭宗圭之妻曾靜和,是柳詒徵姐姐柳蘭徵的外孫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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