鎮(zhèn)江學者柳詒徵和鮑鼎

《丹徒縣志摭余》鮑上宗記載

《續(xù)丹徒縣志》鮑上宗記載

鮑鼎、柳詒徵祖居示意圖

關(guān)于鮑鼎事跡及著作 圖:殷曉俊 提供
文/殷曉俊
近年來,越來越多的人開始了解鎮(zhèn)江現(xiàn)代學者柳詒徵(1880-1956),但對同時代的學者鮑鼎所知有限。鮑鼎(1898-1973),字扶九,號默庵,是鎮(zhèn)江現(xiàn)代文史金石文字音韻學家,但很多人不知道。其實柳詒徵和鮑鼎都出生在鎮(zhèn)江第一樓街的鮑家祖宅里,是嫡親的姑表兄弟。雖然柳詒徵比鮑鼎大18歲,但他“7歲喪父,隨母親姐姐住在外祖父家中,鮑老先生對待外孫男女和自己的孫子女一樣看待”,所以二人住在同一屋檐下,關(guān)系極為親近。
一
1898年農(nóng)歷二月十九日,俗為觀音菩薩圣誕日,這天鮑鼎出生于第一樓街,他是祖父鮑上宗(道光年間秀才)的第一個孫子,“已八十逾一,甫得長孫,其喜可知”,鮑上宗對這個來之不易的長孫寄予厚望,取名“鼎”,字“扶九”,取匡扶九鼎之意。
鮑家書香傳家,其二十四世祖鮑皋,號“海門居士”(1708-1765)就出生于第一樓街,“是有清一代的鎮(zhèn)江詩壇旗幟”。鮑鼎生父鮑恩喧是舉人、嗣父鮑浚卿為秀才。1880年,鎮(zhèn)江文史大家柳詒徵,也出生于第一樓街。柳母鮑還珠為鮑上宗之女,鮑氏兄弟的長姊,鮑鼎的姑媽。柳詒徵和鮑鼎二人是姑表兄弟。
鮑鼎一出生就有兩個父親。鮑鼎的父親是鮑上宗的小兒子,而他的大兒子無后,所以長孫鮑鼎一出生,就按當時的習俗過繼給大伯鮑浚卿,即嗣父。鮑鼎的生父和嗣父分別是柳詒徵的大舅二舅,他們都在家教館(私塾),因此“柳詒徵幼年就在舅舅家的學塾里讀書”。孫金石的書上畫了第一樓街鮑宅圖,房屋的第三進一小樓即為藏書所設(shè),藏書數(shù)萬,所以柳詒徵識字之后就遨游書海中。“柳詒徵幼極聰穎,十歲即能詩,年十七以詩故中秀才,弱冠前皆致力于辭章”,柳詒徵大鮑鼎18歲,鮑鼎記事時,柳詒徵已經(jīng)學有所成,小有名氣,成為鮑鼎學習的榜樣。
鮑鼎剛滿9歲就失去生父,10歲嗣母過世,12歲時嗣父也撒手人寰。所幸其生母張似馨夫人是鎮(zhèn)江名畫家張鑒的侄曾孫女,素有才名。丈夫去世后,張夫人為繼續(xù)家業(yè),以女流之身繼承塾館塾師以授生徒,同時在家教授兒子鮑鼎,可謂謀業(yè)課子兩不誤,這在女性社會地位很低的二十世紀初算是非常罕見了。
鮑鼎幼年曾從柳詒徵問學,習字的“仿影”(類似描紅所用)就是柳詒徵打的。柳詒徵和鮑鼎識字后就充分利用家中藏書,據(jù)孫金振(孫金石之弟)書中所說,“二人均是自學成才”。孫金石老人曾提到過,她年輕時候家里有一張桌子,上嵌一塊三寸厚二尺見方的青磚,習字常以磚為紙水為墨,毛筆書之,隨寫隨干,而鮑鼎就是這樣練字不輟的。柳詒徵一直都是鮑鼎的榜樣,“鮑鼎天資聰穎。日夕與書為伴,復有賢父良母,熏陶督導,此時雖9歲幼童,胸中已具丘壑”。
鮑鼎五歲時(1903),柳詒徵隨老師繆荃蓀前往日本考察,由此受到啟發(fā),逐步樹立起民族民權(quán)革命的理念,并在著名的兩江師范學堂擔任教員期間,不遺余力地提倡革命。1911年革命成功后,柳詒徵回到鎮(zhèn)江,先后擔任教育會會長、丹徒縣議會議長和鎮(zhèn)江中學校長。此時的鮑鼎已經(jīng)入學,也是他深受表兄柳詒徵影響的一個時期。后來鮑鼎在文章提到,柳詒徵“與留東諸志士往來,始心醉于民族民權(quán)主義,不甘為滿族奴隸”。孫金振的遺稿中還提到過一樁關(guān)于柳詒徵的趣事:“隨繆荃蓀到過日本,接觸到現(xiàn)代科學,因而接受了民族民主革命思想,作出一些在守舊家庭看來是驚世駭俗的事情。有一次他晚上來舅家敲門,里問:‘哪一個?’他答:‘孫文第二’。結(jié)果使舅家很生氣,這大概就是那時候的代溝吧。”而柳詒徵的意氣風發(fā),也可見一斑。這與他后來反抗?jié)M清與地方舊勢力,并于北洋軍閥惡勢力斗爭是一脈相承的。
鮑鼎對這位大他18歲的表兄十分敬服,但相較柳詒徵的激進,他則比較墨守成規(guī),18歲時除了在家專研學問,就是協(xié)助母親授館維持生計。這時他“已經(jīng)精于古文字學,對古代金文、甲骨文已具獨到見解,漸能為古篆作出釋文。”
孫金石老人還告訴我一個鮑鼎年輕時候的故事。他27歲時,他的生母張夫人病重,久病不愈,藥石無效,家人都一籌莫展。鮑先生決定學習古人“割股奉母”,他瞞著母親,自己悄悄地割股之肉熬湯讓母親喝,“張夫人霍然病愈,巧合焉? 迷信焉?殊不可解。”事后他還讓人不要聲張,說這是他為人子應該做的。后來鮑鼎夫人趙氏私下語,家人才得知此事。此事后三年,1927年張夫人去世,時鮑鼎30歲。
二
母親張夫人在時,鮑鼎一直遵循古訓“父母在,不遠游”,在鎮(zhèn)江讀書,研學,教館,寫作。母親去世之后,應羅振玉(1866-1940,善金石文字音韻創(chuàng)以甲骨文入書者之一)之弟羅振常相邀,鮑鼎赴上海幫助其開辦的蟫隱廬書店編輯目錄,兼任經(jīng)史學者金頌清經(jīng)營的中國書店目錄編輯,同時為兩家書店主人的孩子西席。這兩家書店均為國內(nèi)知名古舊書店,頗多珍稀秘籍,鮑鼎先生至此接觸益廣,眼界益寬,為購書藏書,研究金石、古籍、音韻學以及研究古錢幣創(chuàng)造了更好條件。此外,他還為劉體智辨析編次《小校經(jīng)閣金文拓本》,此書收錄4000名片,為當時收集金文拓片最多的巨著。魯迅日記在1931年6月13日,1932年3月4日中記載,在蟫隱廬和中國書店購買鮑鼎編或著的金石類書籍。
鮑鼎在金石、古篆、語言文學上已經(jīng)有所造詣,善于鑒別古器物真?zhèn)?,聲名已廣為人知。當時日本出版的《現(xiàn)代支那人名鑒》,鮑鼎也名列其中。其表兄柳詒徵先生在鮑鼎30歲生日時賀詩言: “石帆曾贈海門詩,三十聲華四海知。五葉文孫今繼祖,百家學術(shù)更堪師 ……”
1930年,鮑鼎在上海正風文學院教授文字學和音韻學,并且一直堅持為兩家書店編書目。1937年,鮑鼎在廣東汕頭,正值抗日戰(zhàn)爭爆發(fā),路途艱難。當時柳詒徵人在南京,擔心表弟安危,后來聽到他安全回鎮(zhèn),“喜而作詩:飛魈充國克還鄉(xiāng),間道遙憐險備嘗,額手敬承先德佑,指天毋忘倭奴狂。”大意就是說,在日寇的飛機阻攔下,還鄉(xiāng)的道路異常艱難,一路艱辛后終于安全歸來,一方面感謝祖先保佑,一方面不忘記日寇之仇。對表弟的關(guān)心和對敵人之仇恨,溢于言表。
抗戰(zhàn)開始后,柳詒徵一反他用文言寫作的習慣,寫了一篇白話文《說明教戰(zhàn)》。后來他輾轉(zhuǎn)撤退到重慶,繼續(xù)為抗戰(zhàn)盡力。當時在上海的鮑鼎,被在汪偽政府“中央大學”做校長的老同事陳柱邀請,希望他擔任中文系主任、文學院院長等偽職,甚至施用威脅利誘手段逼先生就范,鮑鼎卻“餓死不食周粟”,毅然決然拒絕了。
然而,因為上有兩房四位姐姐,他是家里唯一的男丁。深受傳統(tǒng)思想影響的鮑鼎先生,覺得自己對姐姐及其孩子們有義務負責。1943年,由于家累太重,他毅然辭去教職,放下自己的愛好,進入上海新亞藥廠工作。在上海期間,除了寄錢回鎮(zhèn)江,還有親戚常年住家中,“來依先生的人有11口之多,住滬侄輩往來,亦有在家吃飯者,每餐開飯均達兩桌”。除此之外,他還需要資助鎮(zhèn)江的大姐和四姐。即便如此,他還是不間斷藏書,還寄錢接濟鎮(zhèn)江的老朋友。但于著作上,此后罕有新作問世。
三
鮑鼎先生早年醉心金文和甲骨文,中年后境遇不佳,開始涉及詩詞,以疏胸臆。因為才情頗高,經(jīng)常有詩發(fā)表在當時的《小說月報》等雜志上。1946年抗戰(zhàn)勝利后,他集輯發(fā)表仿選體《古意》50首,詩中借物喻人,暢論古今世事興衰得失,飽含哲理,發(fā)人深思。表兄柳詒徵曾說,“我寫了一輩子詩,也不過這個樣子”。鎮(zhèn)江文史家,同時也是他的外甥孫金振說,他舅舅鮑鼎的詩“……雄渾雅健,直追魏晉”。
除了在金石學上的造詣,鮑鼎還是鎮(zhèn)江乃至江南著名藏書家,藏有包括宋元明版圖書四萬余冊。他同時也是古泉學者,藏有各朝名貴古錢。他從上海回鎮(zhèn)江后,把整整六大箱重要書籍和錢泉捐贈給鎮(zhèn)江圖書館和博物館。
鮑鼎作為民國時期鎮(zhèn)江人文學者中的杰出代表,家學淵源,一生勤奮治學,研究文史音韻,精通金石藏泉,為藏書付出巨大心血,在編書和著書上也都取得豐碩成果??上?,這樣一位優(yōu)秀的人文學者卻命運多舛,晚景凄涼,逐漸淡出了當代人的視線,并未像表兄柳詒徵一樣受到學術(shù)界和文化界的重視。筆者希望通過這篇短文,理順先生的生平,也希望以此為契機,讓他的學術(shù)成就和治學風范獲得更多人的重視。
最后,與大家分享鮑鼎生命中最后一年留下的一首詩。詩文中無論是信手拈來的典故,還是經(jīng)歷種種磨難后的云淡風輕,無不體現(xiàn)了鮑鼎的治學品格和溫潤人品。“一戴南冠十五年,清宵猶夢祖生鞭。簞瓢屢空堪長樂,俯仰無慚悄獨研。本是無憂煩綠綺,公然相守有青氈。風波利涉憑忠信,踽踽涼涼健自天。”
責任編輯:阿君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