華山村的回響
□ 劉玉寶
三月的煙雨,像一匹未染完的素絹,輕輕攏住華山村,卻托起了華山畿的傳說。張王廟檐角的銅鈴啜飲著晨霧,古銀杏垂落的紅綢帶正與風交換秘密。我俯身拾起一片蜷曲的銀杏葉,枯瘦的葉脈中隱含著香灰的微苦——原來是一位老者倚在香爐旁小憩,眼角細紋間不經意間飄落的灰燼融入了樹根。當他說“三月廿八廟會的戲臺能把晚霞唱出血”時,鄰院農婦突然將《華山畿》的尾音拋向云端,驚得枝頭凝露簌簌跌碎在我相機鏡頭上,那滴水珠里映出的南朝樂俑,竟與此刻磚墻斑駁處飄來的淮腔吳調漸漸重合。
雨水滋潤的田埂在腳下輕聲細語,老媼的院門輕輕開啟,溢出的野菊香與記憶中祖母妝奩的淡雅香氣驚人地相似。她布滿溝壑的手掌托起黃泥時,陽光恰好穿透云層,給每道掌紋鍍上金邊——那些紋路里分明游動著陶塤的孔洞、編鐘的裂璺、泥叫叫的哨孔。當雛鳳在她指尖昂首的剎那,我忽然看清窗欞泥胎的陰影里蜷著只富貴貓,它翡翠色瞳孔中倒映的,是千百年前某個孩童吹著泥哨追捕流螢的身影。
龍脊街上的奈何橋早已坍塌,青石板早沒了陳年滴落的桐油味,倒像極了祖母臨終前擦拭的紫梳妝匣。雨水在“公私合營”的褪色字跡上蜿蜒,恍惚化作供銷社玻璃罐里融化的麥芽糖,上世紀90年代的光陰就這樣黏住了我的指尖。松木柜臺后納鞋底的阿婆忽然輕笑:“那年戲臺搭到巷尾,祝英臺的油紙傘勾走了整條街的魂喲。”她手中的鋼頂針撞上頂針箍,叮——掛在老式掛鐘的銅擺上,震得玻璃罐里的琥珀色糖塊裂開細紋,滲出蜜汁般的舊時光。
頹圮月洞門后的穿堂風挾著木樨香,不知哪朝哪代的廳堂梁柱正在我呼吸間剝落金漆?;膹U的黑褐色的木板墻后面,青條石鋪成的天井,正覺著清冷。唯獨當指尖輕觸磚雕南極仙翁眉間那抹蒼苔時,一股莫名的溫熱似乎自指腹滲透而入——難道這便是往昔某個清晨,匠人呵氣于青磚之上留下的溫度?村里老夫子潑出的封缸酒在空中凝成琥珀珠簾,《十八相送》的皮影在珠簾后復活,油紙傘收攏的情愫填埋我心口,卻一個失神叫瓦當承接的檐溜突然滴落,又在我腕上系一圈冰涼。
人道江南雨多靈性,井臺水洼里藍布衫婦人的倒影碎成瓷片,她捧著粗瓷碗的手背皸裂如龜甲:“張王廟銀杏仙昨夜叫雷公劈了心窩……”灶膛里爆響的柴火截斷話音,卻濺出一顆火星落在我筆記本上,燒焦的紙頁蜷曲成蝶。待她轉而說起梁祝裂棺化蝶時,竹匾中升騰起的艾草苦香中,仿佛真的有一雙玉色的翅膀輕輕掠過神女冢的殘破石碑——翅尖輕顫,灑落的磷粉宛如石匠精心雕琢的石蓮花瓣,熠熠生輝。
當霞光溫柔地拂過冷家祠堂的斷碣殘碑,七旬石匠手中的鏨子正靈巧地在我脊骨的溝壑間游走。刃鋒每鑿開一朵石花,酸脹的麻癢就在骨縫里擴散,沉睡百年的匠魂自青石深處蘇醒,如青銅碎屑般順著雕琢紋路簌簌剝落,紛紛墜入華山古寺的門庭——那對“妙澄圓通隨類化身游法界,靜觀自在尋聲救苦度群魔”的鎏金楹聯,正以千年梵音為弦,在暮色中吞吐著殘陽余暉,震顫不已。老匠人沙啞的尾音墜入墓穴深處,驚醒了苔痕間那雙情人的倒影,在千年凝結的水滴里浮沉:英臺的眉峰浸著劍氣,梁山伯的眼波漾開墨色,恍若當年明月浸透的情書。
打更人的梆子聲,或許無法穿透妝奩深處的寧靜,喚醒那鎏金并蒂蓮的沉睡,但銅鏡中未出閣少女的及腰長發,卻與祖母的三寸金蓮在時空的褶皺中悄然交織,訴說著過往與未來的故事。當清脆的落地聲與蒙塵的皮影箱鎖扣相撞,供桌下的泥叫叫突然自動鳴響,驚得老夫子潑出的黃酒凝固成懸空的符咒。八百年前封建的枷鎖與禁錮的陰影,在符咒中碎裂一地,將待嫁少女的心事從石縫中釋放。
在豆腐坊的石磨下,殘夜的寂靜被碾碎,滲透進狀元磚雕的縫隙。盲眼的說書人用枯瘦的手掌輕撫過銘文斑駁的磚面,在那一瞬間,雨幕中映照出我前世的影子——那個在槐樹下吹奏泥哨的孩童。當《華山畿》的沙啞旋律與井底的清越回聲共鳴時,晨霧中洗衣婦人的笑聲突然帶上了凄切與悲涼:“華山畿,君既為儂死,獨活為誰施?歡若見憐時,棺木為儂開。”
拖拉機突突碾過曬谷場的聲浪里,老會計的算盤珠將上世紀70年代復寫紙藍痕烙在我掌心。廣播喇叭飄出的《社員都是向陽花》混著新麥香,在古銀杏新系的祈福綢上織出金線。當我將新塑的泥叫叫舉向朝陽,那纏綿鳳鳴掠過赑屃殘碑、明代磚雕、供銷社玻璃罐,最終棲息在龍脊——千年古村的年輪里,就此嵌入一圈震顫的哨音。
暮色四合時,貨郎擔的檀木梳齒劃過我發梢,前清脂粉香里忽然摻入艾草苦味。爆米花爐吐出的白云裹住赤腳醫生的銀針,那些閃爍的幽光里,南朝樂俑的陶塤孔洞、萬歷磚雕的蒼苔、光緒年間的雕梁畫棟,還有此刻在我指間成形的泥叫哨孔,正通過悠悠鳳鳴連綴成環。當最后一個音符滲入古銀杏年輪,我忽然讀懂老者眼角香灰的讖語——每道裂紋都是時光的哨孔,吹奏時清越如鳳鳴穿林。
責任編輯:阿君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