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 歐兢兢

外婆的菜園總像被頑童踹歪的綠絨毯，竹籬笆東倒西歪地扎著，倒像她年輕時梳不攏的頭發。褪成粉色的紅布條是前年過年時，她剪了灶王爺畫像的邊角纏上去的。我常蹲在籬笆外頭數豆角，露水珠子順著藤蔓往我脖子里鉆，涼得我直打哆嗦，抬頭就撞見她舉著竹竿趕麻雀：“去去去！菜葉都讓你們啃成花邊了！”

春分剛過，外婆的藍布圍裙就沾滿泥星子。她翻地時總把鐵鍬把兒往肩頭一扛，像扛著把大刀：“土地公公最吃軟不吃硬，得哄著來。”我掄不動鋤頭，倒把土刨得滿天飛。她也不惱，蹲下身捏起塊土：“瞧瞧，這是土地爺嚼碎的芝麻餅。”我掰開一看，里頭真嵌著去年沒化盡的稻殼，黑黢黢的像小螞蟻。她從兜里掏出把花生，紅衣還沾著泥：“嘗嘗，去年埋的，甜得能黏住牙。”

夏天的菜畦綠得能滴下水，黃瓜秧子跟藤蔓打架似地纏著竹架，西紅柿像害臊的大姑娘，總躲在葉子后頭。外婆摘豆角時總愛哼兩句戲文，調子拐著彎兒往云里鉆。我偷摘了生番茄，酸得直咧嘴，她卻從圍裙兜里摸出個油紙包，剝開是兩塊麥芽糖，黏得我牙縫里都是甜：“小饞貓，急啥？等紅透了再吃！”

夏天的雨來得比灶上的水還快，我們蹲在絲瓜棚下躲雨，她忽然把荷葉頂在我頭上：“快跑！土地公公在洗澡呢，濺著水花要挨罵的。”我踩著水洼亂蹦，膠靴里灌滿泥水，倒像踩著兩團棉花糖。雨停時，她揪了片南瓜葉給我當碗，舀了雨水說：“這是土地爺賞的糖水，甜著呢。”我抿了一口，倒真嘗出點甜味。

立秋的南瓜最憨厚，金燦燦地躺在地里，像誰家扔下的胖娃娃。外婆炸南瓜花時，油星子濺到圍裙上，她拿袖子一抹：“這是土地爺賞的金粉，沾上才吉利。”我啃著酥脆的天婦羅，看她發梢沾著草屑，夕陽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長，斜斜地蓋在南瓜上。她突然往我辮梢插了朵野菊花：“土地爺給的金簪子，別讓野貓叼了去。”我摸了摸花瓣，還帶著露水的涼。

霜降前的菜園像打翻的胭脂盒，菠菜綠得發黑，蘿卜纓子紅得要滴血。外婆拔蘿卜時，泥漿濺到膠靴上，她卻從懷里掏出烤紅薯：“土地爺給的糖霜，甜掉下巴。”我凍得紅蘿卜似的手指觸到蘿卜的涼，她卻把我的爪子塞進她袖筒里焐著。有時我們在蘿卜地里發現冬眠的青蛙，她用草莖編個籠子：“給土地爺看門的，來年保準菜肥。”我提著籠子滿院子跑，驚得母雞咯咯直叫。

冬至后菜園要歇冬了，外婆把枯藤收進柴房，卻在壟間撒紫云英的種子。“給土地爺蓋花被，來年菜更鮮。”我趴在窗臺看紫紅色小花，她卻塞給我塊烤得焦香的南瓜：“甜不甜？土地爺給的糖心。”我咬了一口，燙得直哈氣，她卻笑出了缺牙的豁口。

去年冬天回鄉，籬笆墻爬滿了枯藤。菜園中間立著青石碑，碑前野菊開得瘋。我蹲下摸土，涼氣順著指縫往心里鉆。忽然看見籬笆根下冒出點綠，是紫云英——她去年撒的種子。鄰居阿婆說，她走前還念叨著該給香菜間苗了。

如今我窗臺上擺著個豁口的陶盆，種著她留下的香菜籽。雨天時，水珠在葉子上滾來滾去，像她圍裙上跳動的銅紐扣。昨夜夢見菜園的黃瓜架下，她正把新摘的豆角串成翡翠項鏈，說要給我當嫁妝。我伸手去接，卻摸到滿掌潮濕的月光。

陽臺的陶土盆里，香菜籽正頂著泥土往外拱。我總把花盆往窗邊挪挪，好像這樣就能離她的菜園近些。泥土里沉睡的種子，是不是也記得她手心的溫度？那些被歲月風干的菜葉，是不是還在某個清晨，化作露珠輕輕叩響我的窗欞？

前日收拾舊木箱，翻出個鐵皮糖盒，里頭躺著幾粒干癟的南瓜子——是那年霜降后她特意留的種。我把它們埋進陽臺的花盆里，澆上水，像藏起一段會發芽的舊時光。夜深人靜時，我常覺得菜園的黃瓜架還在風里沙沙響，她的藍布圍裙還在菜畦間晃，她哼的老戲文混著泥土香，從陶土盆的裂縫里鉆出來，撓得人鼻尖發酸。

昨夜夢見菜園的南瓜都變成了月亮，她坐在藤椅上，用草莖給我編蛐蛐籠。她說南瓜藤里藏著星星，我偏不信，伸手去夠，卻摸到滿手潮濕的露水。醒來時，窗臺上的香菜苗正頂著露珠，像她當年系在我辮梢的野菊花。我摸了摸葉子，涼津津的，像她手背上的皺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