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彬畫像

□ 蔣國清

丹陽北鄉的群山間，藏著一座因名士而得名的小山——沈山。該山原名簸箕山，如一枚遺落在江南褶皺里的青螺，直到晚唐詩人沈彬拄杖而來，才改寫了千年脈絡。這位橫跨晚唐與南唐的傳奇文人，用一首詩叩開仕途，又用半生隱逸在江南山水間刻下文化坐標，讓這座尋常山巒，成為文人精神世界里不滅的燈火。

詩啟仕途隱沈山

沈彬（約864—961），字子文，筠州高安（今江西高安）人，是晚唐重要詩人，晚年寓居丹陽，在文學史上留下獨特篇章。唐僖宗乾符年間，沈彬望著科舉榜單上的落第之名，決然背起詩囊走向江湖。他在衡州云陽山的云霧中一隱十年，與詩僧齊己論禪，于蒼松怪石間推敲詩句，筆下漸漸褪去科舉失意的憤懣，染上“竹影和云掃，泉聲帶雨聽”的空明。直到南唐先主李昪鎮守金陵，他以一首《山水圖》叩開金陵城門：“曾應人呼看山水，幾回來此畫屏風”——詩中既有對山水的癡戀，又暗含士人待賈的含蓄，竟讓李昪拍案稱奇，當場授予秘書郎之職。

這位年逾五旬的詩人終于踏上仕途，卻在南唐中主時期急流勇退。他選擇丹陽北鄉的簸箕山作為歸宿，《嘉定鎮江志·卷六》記載：“山因吏部沈彬為處士筑居得名”。彼時的沈山，徑柏削然千仞，若環翠屏，松濤裹挾著山澗的泠泠清音，漫過層層疊疊的青竹。沈彬筑庵而居，每日晨起看云霧在峰巒間游走，暮歸聽山鳥與晚風和鳴，興起時便在廣教寺（其宅址改建）的粉壁上題詩。最富傳奇色彩的是他的臨終預言：自擇葬地時掘得銅碑，上刻“石燈猶未點，留待沈彬來”——這個典故讓沈山蒙上一層神秘面紗，至今仍在丹陽老人口中流傳。

更令人稱奇的是“沈山漆燈”的傳說。清代丹陽詩人諸葛程在《云陽三十古跡之沈山漆燈》中寫道：“絕壑長松引斷繩，谷聲山鳥自相應。人間多少興亡事，泉下千年尚有燈。”詩序中記載，沈彬好神仙之事，曾策杖郊原，手植一樹，言明此處為葬身之所。待其卒后，眾人伐樹掘地，竟得一石槨，上有篆云“成二年壽開槨”。更奇的是，當人們將棺木放入石槨，竟分毫不差。也有傳說稱，沈山開壙時發現古墓，其中燈光熒熒，石碣上書“漆燈猶未滅，留待沈彬來”。陸游在《南唐書》中也記載了此事，雖難辨真偽，卻為沈山增添了一抹神秘的浪漫色彩，使其成為云陽三十古跡之一。

名士山水共交融

沈彬的隱居并非消極避世，而是亂世中士人的精神突圍。他在沈山寫下“風雨凋零容貌古，冰霜搖落蘚痕乾”（《道旁石人》），以斑駁石人自況，既寫盡人生滄桑，又暗含對永恒的叩問。這種將個人命運融入山水哲思的寫法，恰與丹陽的文化基因深度契合——自南朝陶弘景隱居茅山起，這里便是“仕隱兩棲”的精神家園。

南宋詩人楊萬里游沈山時曾賦《詠沈山寺桂》：“夢騎白鳳上青空，徑度銀河入同宮。身在廣寒香世界，覺來簾外木樨風。”詩中恍惚間將沈山與廣寒宮交織，足見此地已成為文人心中的精神圣地。而沈彬宅址改建的光孝寺，歷經唐宋風雨，至清末仍有殘碑記載“處士庵”舊事，那些被苔蘚覆蓋的字跡，正是名士與山水共生的見證。春日里，寺前的野櫻紛紛揚揚，落在殘碑的凹痕里，仿佛是時光寫給后人的密信；深秋時，滿山紅葉如沈彬詩中未干的墨跡，將千年風雅暈染在丹陽的山水之間。

沈山文脈至今傳

沈彬的影響力并未隨歲月消弭，反而在丹陽地域文化中層層積淀。明代戶部尚書沈固雖非直系后裔，卻在《金山寺》詩中寫下“浮塵一點應難著”，暗合沈彬隱逸精神的傳承。更值得玩味的是，沈山周邊形成獨特的“名士文化圈”：距此三公里的經山，曾是北宋詩人陳輔之“悲昔游”的懷古地；十幾公里外的練湖，是南宋名士蘇庠的隱居地；三十幾公里外的茅山，更是吸引南唐畫家竹夢松以“雪竹”技法描摹其韻，文人雅士的足跡在丹陽山水間織成密網。

地方志中關于沈彬葬于沈山的記載，雖在近現代引發籍貫歸屬的學術爭議，但丹陽百姓更愿意相信那個浪漫傳說：當鄉人掘開墓穴時，銅碑與石燈的光芒穿透千年，照亮的不僅是一位詩人的歸宿，更是江南士人對精神原鄉的永恒追尋。

然而，令人痛心的是，這座承載著千年文脈的沈山，在現代經濟發展浪潮中遭遇了重創。轟鳴的開山機械打破了山林的靜謐，曾經削壁千仞的翠柏，如今只剩下滿目瘡痍的斷壁殘垣；泠泠作響的山澗，被泥沙淤塞成渾濁的溝壑。“沈山漆燈”的古跡，也在這場破壞中失去了蹤跡，只留下諸葛程的詩句，在泛黃的書頁間無聲嘆息。站在沈山殘存的山腳下，再也看不到楊萬里詩中“夢騎白鳳”的仙意，唯有破碎的山石與呼嘯的北風，訴說著文化遺產消逝的遺憾。

但沈山的文化靈魂并未就此消亡。從南唐沈彬的詩筆，到明代沈固的劍膽，丹陽沈氏早已超越血緣范疇，成為地域文化的符號。沈山雖被破壞，卻像一枚深深扎進江南文明肌理的楔子，它曾是亂世文人的精神驛站，是詩歌與山水的對話場域，更是一座活著的文化博物館，收藏著中國人對“隱與顯”“剎那與永恒”的終極思考。當后世文人在史料中追尋沈山的往昔，踩碎的不僅是千年松針，更是一段段被山水浸潤的詩魂。沈彬或許未曾想到，自己在晚年選擇的這座小山，會成為連接唐宋文明的精神紐帶，讓“沈山”二字超越地理范疇，成為中國文化中“名士棲居”的經典意象。正如他詩中所寫：“未說桑田變滄海，歲同明月照人寰”——人與山的故事，在遺憾與銘記中，依然散發著永恒的光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