京峴山的橡子
□ 沈伯素
如今,鎮江周邊的群山中已很少見到橡樹。就我所知,京峴山宗澤墓所在的山崗上,生長著數十株高大的橡樹。不知有多少鎮江人曾去過京峴山,而到過那里的人,又有多少人曾留意過這些橡樹。我每次前去拜謁宗澤墓,總會特意看一看那些橡樹。
深秋的京峴山,空氣中浮動著桂花似有若無的暗香。我沿著石板路向宗澤墓走去,便見高大的橡樹不時落下渾圓的橡子。晨光中,橡子泛著赭褐色的光澤,宛如大地淚珠凝成的琥珀。幾個孩童彎腰拾起,把玩片刻又隨手拋卻——那清脆的落地聲,仿佛是時光深處遙遠的回響。
橡樹與栗樹外形相似,果實也相像。橡與栗,仿佛是造物主埋下的謎題。若不細加分辨,很容易將橡子誤作那甜香脆糯的栗子。此刻,城中糖炒栗子的香氣正彌漫街巷,而山間這些形貌相仿的果實,卻只在風中發出簌簌嘆息。明人王磐在《野菜譜》中早有評價:“橡子橡子,食之苦澀,非栗非栗,可度荒厄。”這滋味,恰如命運開出的玩笑——相似的皮囊之下,藏著云泥之別的魂魄。
我俯身拾起一枚橡子,輕撫它堅硬的殼,想起《詩經》中“山有栲,隰有杻”的句子。這“栲”便是橡樹,早在數千年前,它已出現在先民的歌謠里。北魏賈思勰在《齊民要術》中記載得更明白:“橡子,儉歲可食以為飯;豐年放豬食之。”清人趙翼也在《靜觀》詩中感嘆:“食不如橡栗,衣不如纻麻。”原來這小小果實,始終在歷史的褶皺里,扮演著悲喜交集的角色。
我的童年是在茅山腳下的小山村里度過的。離老屋不遠有片橡樹林,每到深秋便落滿赭色的果實。家鄉淪陷于日寇的那些年,糧食短缺,祖母常挎著竹籃,佝僂著腰上山,一顆顆拾取橡子。她說:“橡子雖苦,能活人命。”那時我還不能完全懂得這句話的分量,只覺得用橡子面做成的粉塊,澀得讓人皺眉。如今回想,祖母在灶臺前忙碌的身影,竟像是從古畫中走出的、靠橡子度過荒年的先人。
還有一件事令我難忘。工作后有一次去東北撫順采訪,連隊正進行政治教育。一位曾在日偽時期被稱為“滿洲國”國民的老兵說起當年“配給”的橡子面:“那黑饅頭又苦又澀,卡在喉嚨里不肯下去,像吞泥巴……”說這話時,他渾濁的眼中仍有火光閃爍。可正是這樣的苦難,淬煉出那些驚人的力量。同行那位善詩的同志寫下這樣的詩句:“橡子面啊橡子面,你使槍管成了戰士們流著熱血的血管。”而我連夜寫就含有食用橡子面艱辛內容的《開心的鑰匙》一文,后來被多家軍報轉載。原來,這些最卑微的果實里,竟藏著開啟民族記憶的密鑰。
如今再品賈思勰那句話,忽然弄懂了其中深意。橡子始終是那個橡子,變化的只是世道人心。豐年它是無人問津的野果,災年卻成了續命的恩物。橡子的價值,有時竟可與栗子相比。
日色漸濃,我坐在宗澤墓前的石階上,想起這位抗金名將臨終前三呼“過河”的吶喊。那聲音,仿佛與橡林的簌簌聲奇妙地交織在一起。我忽然明白,為何宗澤墓周圍的橡樹格外茂盛——它們守護的,不只是一代英雄的英靈,更是一種在苦澀中堅守的品格。
起身時,我在墓前拾了幾枚橡子帶回。我覺得,它們能講清那些關于苦難與堅韌的故事。山風過處,我仿佛聽見古老的吟唱:“橡樹無言子自落,此中真意問誰知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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